琼瑶离开后,我们截取了她的10个人生片段。隔了几个世代回望,它们看起来有了特别的时代意义。或许对琼瑶来说,走到人生尽头,这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儿,包括死亡。
师生恋
某种程度上,是母亲改变了琼瑶的人生轨迹。
18岁那年,琼瑶陷入一段师生恋,爱上了大自己25岁的国文老师。她偏科严重,考试落榜,挫败而自卑,曾两度吞下安眠药。那时她形容自己和老师,“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相遇”。
母亲袁行恕得知这段恋情后,“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,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……母亲把所有的责任,都归之于老师。我的落榜,我的厌世,我的自杀,我的悲观……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!”琼瑶在自传《我的故事》中说,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:先一状告到警察局,后告到教育部门,说“老师为人师表,竟然诱拐学生,师道尊严何在?”最终老师被解聘,几近身败名裂。
在自传中琼瑶提及,母亲与父亲的结合也是师生恋——袁行恕在北京“两吉女中”读书时,结识了教书的父亲,她也因此一直回避提及琼瑶本名中“喆”字的由来。或许由于体会过师生恋的切肤之痛,当女儿陷入这样一段恋情时,母亲每天奔波于各个机构,用一种绝对的作战姿态对抗老师——在上世纪50年代,这样的举措并不多见。
琼瑶不理解母亲的决绝。她想为爱情拼命,而当她跪下哀求母亲放过老师时,却遭到更强烈的质问:真心相爱还怕一年的等待吗?母亲扬言要行使监护权,这段恋情被彻底压制。
电影《窗外》剧照
几年后,琼瑶将这段痛苦的初恋写成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《窗外》,书中女主雁容和琼瑶身世、经历高度相似。作家张怡薇点评,写母亲才是这部小说的笔法精深之处,“因为太过熟悉,显示出不合时宜的前卫和精彩”:
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,甚至懊悔结婚,她认为以她的努力,如果不结婚,一定大有成就。
“哼,雁容,你太年轻,将来你会明白的,爱是不可靠的,你以为你爸爸爱我?……我不要你们孝顺我,我只要你们成功。你绝不能输给别人,你看,徐太太整天打牌,从早到晚就守在麻将牌桌子上,可是她的女儿保送台大。我为你们这几个孩子放弃了一切,整天守着你们,帮助你们,家务事也不敢叫你们做,就是希望你们不落人后,我真不能说不是个好母亲,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!”
严苛的创作者
演员黄奕曾在节目中分享过面试《情深深雨蒙蒙》被刷的经历,原因是琼瑶认为她哭得不够好看。琼瑶的描述是,好看的哭戏,眼睛要一直含着泪,在词差不多说完的时候,眼泪才能一粒一粒地、晶莹剔透地掉下来,同时还不能挂在脸上。
“琼女郎”刘雪华哭戏镜头
琼瑶对自己的作品有“近乎苛刻”的掌控。坊间最广为流传的是,她的台词不能被改分毫,包括语气助词。琼瑶习惯在剧本台词后面,标注上小小的三角形,备注表演时要呈现的感觉及心理状态,动作和分镜画面,甚至道具细节。例如皇上某几句台词后面的“小三角”就写着,“迈着齐整的步伐往前进,朝向皇后的寝宫走去”;“大声咆哮”;“带着感动的泪水飞奔而去”……
新版《还珠格格》在大陆拍摄了9个月,身在台湾的琼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剧照和视频。她在博客中写道,“现场几乎每场初剪完,就立刻拷贝碟片快递给我。每次收到碟片,是我们全家最快乐的事,我们会很专注地一次次重复看。”
如果有人未能诠释好“小三角”,琼瑶会一通电话打来要求重拍,儿媳妇何琇琼则坐阵拍摄现场指挥。大到编剧剧本,小到造型梳妆、灯光摄影,琼瑶都要把关过问。所有演员都由琼瑶最后拍板,“除了她本人之外,谁也没办法决定演员的去留”。根据《南方人物周刊》报道,一位知名女演员,称琼瑶为“额娘”。传闻因在一场刺杀皇帝戏中没有入戏,差点被换角,于片场跪求“额娘”。
值得一提的是,2007年湖南卫视为琼瑶新剧《又见一帘幽梦》进行“寻找紫菱”万人海选活动,通过真人秀形式为剧集宣传造势。最终新人张嘉倪胜出并出演女主角。而有文章认为,表面上这是由评审与观众所做出的决定,但实质上却是湖南卫视剥夺了琼瑶以往在选角上的个人权威。
随着琼瑶年岁渐长,进入网剧时代后,琼瑶不再像以往那样亲力亲为了。何琇琼说,2013年后,她开放了自己作品的翻拍权,“网剧受众跟之前大不相同,如果有关键处要更动会跟她沟通,她也觉得照原样拍没有任何意义,作品要传承下去,会因时因地因物做调整。”
湖南台
琼瑶和湖南台结缘,与其前台长欧阳常林有关。
1988年4月,时隔39年后,琼瑶再次回到大陆。因不愿勾起童年的悲伤回忆,她没打算回湖南衡阳老家访祖,为此被当时专程采访的记者欧阳常林“训”了一顿,两人不欢而散。然而第二天琼瑶坐船游三峡时,欧阳常林却忙前忙后,帮助搬运行李,并一路陪同至荆州。
次年,琼瑶去云南旅游,欧阳常林得知后,辗转买到火车站票至昆明。在大理,琼瑶生病,欧阳常林送上整车鲜花慰问;她思念家乡,欧阳常林便让长沙的同事立刻赶到衡阳乡下,找到琼瑶就读过的小学和她祖父的墓地,拍下照片和视频,火速送至昆明。看到故园影像的琼瑶流下眼泪,欧阳常林由此获得了采访琼瑶的机会和后者长久的信任。而他也因“十匹马也拉不回”的坚定性格,被琼瑶称为“湖南骡子”。
出于家乡情结和对欧阳常林的信任,1989年,琼瑶开启了和湖南台的电视剧拍摄合作。
彼时湖南台是一个“没有什么实力和钱的地方台”。大家合作的方式是,琼瑶旗下的台湾怡人公司出钱,湖南台协助拍摄。因为协拍,湖南台可以以极低的价钱拿到“内地播映权”。
在回忆录里,琼瑶写道,“台湾刚刚开放,允许赴大陆拍戏,给我们的限制却多得不可思议。我全程跟着剧组,吃一样的伙食,住一样的旅馆,深夜不睡,并随时安抚演员或工作人员想家的心情。”
对琼瑶来说,在大陆拍戏是和台湾完全不同的模式。首先,拍所有场景都需要提前“申请”,外联的工作伙伴每天都忙着跑公文。在台湾拍戏,演员和工作人员下班了就回自己家,但大陆是所有人都住在剧组——食宿开销,各种意外状况,湖南台的协拍组每天要解决很多事情。
其间作为资方的琼瑶,不停地向湖南台抗议,说大家吃得太差,住得太苦,“你们别管预算,所有人吃饱睡足最重要”。她感叹,反倒是湖南台那边,每天拼命帮她省钱。
就这样,琼瑶和湖南台结下“筚路蓝缕、同甘共苦”的情谊。当年湖南电视台成立华夏影视制作公司,专门拍摄琼瑶系列电视剧。而彼时华夏公司的总经理,正是欧阳常林。
1990年,湖南台协助电视剧《婉君》拍摄
当时,琼瑶向欧阳常林提出了大陆电视存在的两个问题:“不计成本,无视市场”、“教化功能多,娱乐功能少”。欧阳常林把它写进了当年的个人述职报告:以市场为导向——这也成为欧阳常林日后操盘湖南广电的价值观。
1995年,湖南广电局长魏文彬决定开设以通俗娱乐为导向的“湖南经视电视台”,并史无前例地采用公开征选的方式决定台长人选,欧阳常林凭借与琼瑶长期合作的成功经历、对港台电视操作模式的熟络等,从77位参选者中脱颖而出。
不过,琼瑶与湖南台这段“水乳交融”的情谊,在2014年抄袭剧《宫锁连城》的播出后,走向破灭。
“被敌人伤害不稀奇,被亲人伤害才痛心!”公开发表的一篇文章中,琼瑶写下无数个感叹号。
起诉抄袭
琼瑶诉于正抄袭案之前,大陆几乎没有编剧抄袭诉讼的案例。
2014年于正编剧的《宫锁连城》被一众网友质疑抄袭琼瑶的《梅花烙》,“抄得太明显了,连肩头印记都不换个位置”。“于妈三弄”之“宫锁琼瑶”,有视频博主调侃道。
琼瑶首先想到联系播出平台、“老朋友”湖南卫视,得到的却是“如何证明湖南卫视知道于正抄袭”的狡诈回应。几番交涉无果,她又写公开信向广电总局求助,细数事件来龙和心路历程,请求让《宫锁连城》即时停止播出。
琼瑶天真地认为,“拍戏要立项,要报批,拍完要送审,戏剧中若有任何总局认为不妥的地方,要修剪……事事都要通过广电总局,那么侵权这种大事,总局应该可以管的,何况总局局长也是版权局局长。”
但这封信没有任何回音。
遭受种种挫败后,琼瑶意识到,除了诉讼,她走投无路。
“感觉她是一个很柔弱的女人,经常会紧张、害怕,会没有信心,但有一点很可贵,她从不言放弃,瘦弱的身体中始终蕴含着巨大的力量。”编剧汪海林回忆,他与琼瑶素未谋面,仅仅通过几次电话,却深深被她激励。
这场诉讼案,汪海林作为琼瑶的专家辅助人出席庭审。值得一提的是,被告方遍请圈内编剧,也无人应承做于正的专家辅助人。他们一度试图找编剧圈外人士,被法庭否决。
琼瑶起诉于正抄袭案庭审现场
行业苦抄袭久矣。2014年12月,139名知名编剧联合发布公开信,力挺琼瑶起诉于正抄袭。自言在大陆影视圈没什么朋友,像“堂吉柯德般傻气而孤独”的琼瑶,看到后落下泪来。
经历漫长的举证和审核后,2015年12月,法院判决琼瑶胜诉。但直至2020年12月31日,于正才公开向琼瑶发出迟来的道歉。
作品
琼瑶的作品一直受到来自同行和读者的审视和批评。
文学评论家宋淇曾在给张爱玲的信中点评琼瑶:“中国读者的口味始终停留在melodrama(通俗剧)阶段,不是生癌就是自杀就是出走,所以琼瑶可以一册册地写下去了。”
张爱玲则评价琼瑶:“我觉得琼瑶的好处在深得上一代的英文畅销小说的神髓,而合中国国情。我总是一面看一面不由自主自动地译成英文:‘我打赌你……谢上帝!’前两年还有男子脱帽为礼,气极了就shake(摇晃)女孩子——绅士唯一可以对女人动武的方式。”
上世纪以来,从大陆到台湾地区,皆有“琼瑶公害”的说法:认为琼瑶书的畅销,在社会引发负面风气,不敢面对现实,浮躁而浅薄,形成很坏的文化空气。还有人认为琼瑶根本就不是作家。2000年,时代文艺出版社甚至出过一本名为《毒品·艺术琼瑶作品批判》的书,声称要“击碎琼瑶编织的白日梦幻”“还你一片纯净的文化乐园”。
《毒品·艺术》书封
对于类似质疑,香港作家亦舒曾经站出来打抱不平:“琼瑶自然是作家……爷们是否喜欢她们的作品和作风,另当别议,可是人家的确是作家。不能因为她们有读者,已经得到应得的报酬,而否定她们的存在——这样幼稚而偏激的态度,在一群不肯提起笔来写,又看不起肯写的人之中,已经流行日久……”
琼瑶对这些攻击不置可否,“有人对我的小说的畅销性加以嘲讽,对于这些,我只能一笑置之。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小说畅销,这应该是无可厚非的。何况写作的艰苦,恐怕只有写作人自己知道。”
她自诩是旗帜鲜明的商业作家,一个“说故事的人”,而不是文学家。
一个丑故事
琼瑶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的作品,“我太容易重复自己的故事了”——1983年宣布不再拍摄电影后,她也有意减少了小说作品的产出。
次年她出版了小说《失火的天堂》。琼瑶的小说都是唯美的,但这次她写了一个很丑的故事。
女主角豌豆花是个孤女,命途多舛。继父鲁森尧酗酒,12岁那年的一次强暴,导致她怀孕,屡受凌辱使得她精神失常。所幸她得到一对善良医师夫妇的搭救,长大后的豌豆花改名洁龄,大学毕业,恋爱,订婚,就在前途充满希望之时,恶魔鲁森尧再次出现。
故事以台湾八七水灾为背景,刻画了一个在残酷环境中成长的女性如何在不幸中崩溃的全过程。不同于以往围绕爱情的创作,这本书更多在讲现实和人性。
于是故事的最后,善良的人被彻底击败,邪恶之徒没有受到惩罚,爱情不再是医治一切的良药,抑或拯救女孩的超级力量。这一次,爱情退缩了,琼瑶让豌豆花无助地死去。
“但(现实中)这种事不是不断在发生吗?”琼瑶说。
丈夫平鑫涛在序言中透露,写此书时的琼瑶心情沉重,“写坏人太不快乐,以后不再写这种书了”。
台词
“你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腿,紫菱呢,她为你割舍掉了爱情!”电视剧《一帘幽梦》中的这句台词,在数十年后走红网络,其看似“病态且腐朽”的价值观引发年轻一代的调侃和诟病。
但社交媒体上,也有网友贴出亚当·斯密《道德情操论》第二章的原文,这本写于1759年的伦理学著作中这样写道:
“失去一条腿同失去一个情人相比,通常会被认为是一种更为真实的灾难。但是,以前一种损失为结局的悲剧却是荒唐的。后一种不幸,不论它可能显得怎样微不足道,却构成了许多出色的悲剧。”
“握三下”
“御用”导演刘立立,被琼瑶称作“一生的知己”。她总是很懂得琼瑶想要什么,每次找来的男女演员从气质到戏中的服装、妆发,总能契合琼瑶心中勾勒出的样子。两人分享共同为一部戏催生的喜悦,也交换彼此的心事秘密。
“刘姐的感情生活是不可思议的。”琼瑶惊叹。刘立立与导演董今狐及其妻子王玫,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45年,实行“一夫两妻”的生活模式,他们组建家庭,共同抚养三个孩子。
2010年,刘立立因“小脑萎缩症”瘫痪。在她做完“气切”手术后,王玫选择与董今狐离婚,腾出这一“单偶制的空位”,刘立立与董今狐在病房举行了婚礼。
对于这段感情故事,琼瑶曾写下《握三下,我爱你》一文。这是她和刘立立的特殊语言,握三下,代表“我爱你”。在生命的最后阶段,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刘立立拉着照护她的王玫,也回握了三下。
琼瑶与刘立立合影
2018年,卧床10年后,刘立立病逝。在社交媒体上,琼瑶写下对刘立立的话,“我还在人世沉浮,还在坚信着全人类的‘真爱’。你以一生证明了爱,什么是爱?只有时间和苍天,才能为证吧!多少夫妻走不到尽头,你,王玫,董哥,携手半世纪,值得了!至于那些悠悠之口,在‘真爱’之下,显得多么苍白!”
她没有去见刘立立最后一面,因为想保留她在自己心目中最后的形象。“刘姐,你解脱了!那个会让你身子变形,会让你痛苦的躯壳不再能囚禁你了!你就像那片云一样,以天空为家,来去无牵挂吧!”
她还说,第二天要去医院。那时她的丈夫平鑫涛尚未过世,她只想过去握三下他的手。
晚年
步入老年,琼瑶依然持续写作或编剧。丈夫平鑫涛形容,她依然对工作维持着年轻时的热情,每一次都全力以赴,好像在燃烧着自己的生命。
2020年,82岁的琼瑶宣布隐退,她说要“在我有限的岁月里,去寻找生命中最后的乐园”。她几乎不怎么更新社交网络,但创作不止,写作诗歌和杂记短文。她在卧室搭出一个小小的摄影棚,学习插花,用小瓷人和花摆出造型,给自己写的小诗配上自创的图画,名曰“诗情花意,心灵小语”。
琼瑶分享自己用小瓷人搭出的《一帘幽梦》
新冠疫情期间,有媒体询问她的近况,她表示已打完三针疫苗,每天在家看电视,紧跟时事,关注疫情发展。
琼瑶在可园住了近40年。1980年,和平鑫涛结婚的第二年,夫妻便买下位于台北市中心的⼀幢花园洋房,取名“可园”。可园占地一百五十坪,有很⼤的花园、草坪,种了沙漠玫瑰和枫树。在不写作的⽇⼦⾥,琼瑶就在可园弹琴、画画,他们养了⼀只叫“雪球”的狗,还有⼀只叫“不可爱”的美洲猴⼦。“可园,这不止是一幢房子、一个花园,更是我心灵休憩,不再流浪的保证。”琼瑶在回忆录中写道。
两年前,琼瑶从可园搬到淡水河出海口附近的新居。面朝大海,视野开阔,琼瑶有感而发,写下《我有一片天》歌词,在今年86岁生日时发布:“我有一片天,经常看不见,埋头书桌前,文字代替天……”
2023年8月,台北小巨蛋《当那一首歌响起》创作60周年演唱会开始前,琼瑶被古巨基牵手走出场。她穿着一身白,搭红黑色外套,脸上挂满笑容,“今天我能站在这里齐聚一堂,我觉得我的一生值得了!我要跟大家说我好爱好爱你们!”那是她最后一次公开现身。
目前,可园已启动改建计划,预计用时四到五年,在原址上设立故事馆和咖啡馆,未来的用途是,让粉丝能来走走,回味青春岁月。
不如归去
琼瑶不止一次谈论自己的人生观,“但愿我生时有如火花,死时有如雪花。”她坚持人应该要有定义自己死亡的权利。
2017年,丈夫平鑫涛患失智症中风期间,死亡选择摆到琼瑶面前。关于是否拔管,她和平家儿女产生分歧。琼瑶含泪发文,坚持让丈夫安乐死,因为他已经不能每天说“我爱你”,“没有灵魂的肉体就不值得活下去”。
“各位亲爱的朋友知音们:不要哭,不要伤心,不要为我难过。我已经翩然地去了!”
据央媒报道,台湾知名作家、编剧、影视制作人琼瑶于12月4日13时22分许,在新北市淡水区家中去世,终年86岁。
她在遗书中写道:“‘翩然’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,代表的是自主、自在、自由地飞翔,优美而轻盈,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,‘翩然’地化为雪花飞去了!”
翩然如雪是琼瑶理想的离别姿态,而她的人生则更像是火花般热烈赤诚。
61岁的琼瑶为《还珠格格》主题曲《当》作词,中间有一句是:“让我们红尘作伴,活得潇潇洒洒。”回顾其生平故事与创作经历,无论戏里戏外,她都将一种潇洒、浪漫的人生态度诠释得淋漓尽致,直到生命的尽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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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作者琼瑶:
每一部都犹如我的亲生儿女
琼瑶本名陈喆,1938年4月20日出生于四川成都。其父亲陈致平是历史学家,母亲亦出身书香门第。生于战乱年代的琼瑶,在儿时曾随父母先后迁居湖南、重庆、上海等地,随后迁居台北。
1955年,还是高中生的琼瑶以“心如”为笔名在台湾的《晨光》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《云影》。
1958年7月,第二次高考落榜的琼瑶决心不再高考,坚定写作梦想,但写下的几篇小说均被退稿。直到1963年,其依据自身经历完成的第一部20万字长篇小说《窗外》在《皇冠》杂志上发表,让她第一次崭露头角。该书出版单行本后,首印1000册,一经发表便多次售空,广受好评。
1964年,琼瑶与第一任丈夫庆筠离婚,搬到台北定居,并正式开启了职业作家生涯,先后出版了《烟雨濛濛》《几度夕阳红》《菟丝花》三部长篇小说,以及中短篇小说集《六个梦》与《幸运草》。
1965年,琼瑶售出《六个梦》的版权,小说首次被搬上了大银幕。此后,其与平鑫涛成立电影公司,改编小说《幸运草》,拍摄了《月满西楼》和《陌生人》等作品。平鑫涛是琼瑶的第二任丈夫,也是台湾《皇冠》杂志社的主编,二人最初由约稿相识,从事业搭档开始,逐渐走到了一起,二人于1979年成婚。
1985年,二人又联手进军电视界,推出连续剧《几度夕阳红》,引起不小反响。该作品的成功,不仅使一些电视台开始改编拍摄琼瑶的作品,如《我是一片云》《在水一方》等,还让以上这些台湾电视剧有机会在大陆播出。
1989年5月,琼瑶在回湖南衡阳祭祖期间与湖南电视台建立合作关系,积极推动两岸合作拍摄电视剧《六个梦》系列。此后的几年时间里,包括《六个梦》系列、《梅花三弄》系列、《一帘幽梦》等在内的“琼瑶剧”创下了无数收视佳话。
1998年,琼瑶创作、出品的电视剧《还珠格格》及《还珠格格第二部》播出后火遍了大江南北,影响力迎来全面爆发。《还珠格格》第一部的全国平均收视率超47%、最高62.8%,第二部全国平均收视率突破54%、最高65.95%,创下了中国电视剧有数据统计后的收视纪录。
针对《还珠格格》的现象级爆火,琼瑶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:“当初拍完《还珠格格》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成为经典,我想它成功的原因可能是那个时代的宫廷戏、历史剧都很严肃,正剧比较多,但我戏中出现的无厘头的小燕子,大家都觉得耳目一新。”
《还珠格格》的创作前后耗费七年,琼瑶到了日夜颠倒、废寝忘食的地步。她曾说:“我一生在写作上的努力,到‘还珠’这儿是个顶峰,它在我创作生涯中是空前绝后的,我想自己以后不可能再写这么大规模的作品了。”
另一部风靡亚洲的琼瑶剧出现在2001年,琼瑶将《烟雨濛濛》改编拍摄成《情深深雨濛濛》。该剧不仅长居两岸电视台的收视冠军,同时还是2001年韩国引进收视率最高的中文剧。
2003年,琼瑶续写“还珠”系列,创作拍摄了《还珠格格第三部:天上人间》。由于观众的审美疲劳、演员集体更换等原因,该剧的平均收视率远不及前作。
琼瑶曾在采访中提到:“《还珠3》写的就是婚姻,你看他们是一路折腾过来的,因为平凡的东西是不会吸引人的。我想写平凡生活,可是就怕根本没有人要看。”
此后,琼瑶又先后重拍了新版《一帘幽梦》与《还珠格格》,分别于2007、2011年播出。琼瑶曾说:“我之所以要改自己的东西,是因为觉得以前做得不够好,再弄会比以前好。另外也是因为时代在进步,我必须跟着进步。”于2013年首播的爱情悬疑剧《花非花雾非雾》,是琼瑶第一次在没有小说原著基础的情况下就直接编剧的作品。
此后,晚年的琼瑶又回归到了写作中,2017年出版纪实文学《雪花飘落之前: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》,2019年出版散文、小说集《握三下,我爱你》,最后一部长篇小说《梅花英雄梦》也在2019年完成。琼瑶认为这部80万字的小说是自己写情、写爱、写忠孝仁义、写“什么是英雄”最深刻的一本书。
她在2018年将自己的65部作品全集整理再版,将之形容为“浴火重生”。
“我的笔下,充满了青春、浪漫、离奇、真情······各种故事,这些故事曾经绞尽我的脑汁,费尽我的时间,写得我心力交瘁。我的65部书,每一部都犹如我的亲生儿女,从孕育到生产到长大,是多少朝朝暮暮和岁岁年年。”
2
造梦者琼瑶:
慧眼伯乐,成就无数“星梦”
“琼瑶剧”流行了近半个世纪,在这期间,琼瑶也成为当之无愧的“造梦者”,在一次次成就经典影视作品的同时,也成就了无数“星梦”,成为了众多演员的“伯乐”。
这当中,尤以琼瑶剧中的“女主角们”令人难忘,被观众称为“琼瑶女郎”。诸多时代女星最初也正是因为成为“琼瑶女郎”而走红。
一代影后林青霞,最初因主演电影《窗外》由此正式进入演艺圈,该作品改编自琼瑶同名作品,由琼瑶参与编剧。之后林青霞又陆续出演《在水一方》《我是一片云》等。琼瑶在评价林青霞时曾说:“再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可以和青霞媲美的女子。”
而“时代美人”陈德容也是琼瑶女郎中极具代表性的一位,在许多观众眼中,陈德容天然的楚楚动人与泫然欲泣之姿,恰如琼瑶笔下的女主角走入现实。在出演琼瑶剧《梅花三弄之梅花烙》的白吟霜、《梅花三弄之水云间》的杜芊芊、《一帘幽梦》中的紫菱后,陈德容的名字被全国观众熟知。
今日,琼瑶离世消息发布后,林青霞反复表示遗憾,“上月回台北,却没有能够安排到去看看琼瑶姐。今天,实在很懊恼,懊恼极了。”陈德容也发文表示“内心的震惊与难过”:“我想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心情!阿姨,谢谢您曾经给我带来的一切,您的翩然归去,依然永远活在我的心里!”
此外,还有许多琼瑶女郎,因在琼瑶剧中的精彩表现而成为许多观众心中的“白月光”。
刘雪华曾被誉为琼瑶剧中的“泪眼女王”“苦情天后”,“每一滴泪都打动人心”,至今难以超越。在《烟雨濛濛》中,刘雪华打造了经典的“陆依萍”这一影视形象,之后也在《庭院深深》等琼瑶作品中有精彩表现。如今,刘雪华依旧活跃在荧屏上,却早已褪去了“苦情”形象,多出演威严的“祖母”等,也让观众看到了她对另一类角色的出色塑造能力。
因为琼瑶剧《苍天有泪》及根据琼瑶作品《一剪梅》改编的影视作品《青河绝恋》,蒋勤勤格外深入人心,也为其演艺发展道路奠定了基础。蒋勤勤曾经的艺名“水灵”正是琼瑶亲取,她也曾盛赞蒋勤勤“轻柔似水,灵气逼人”。
王艳在《还珠格格》里面饰演的“晴儿”一角,虽为配角,但却将知书达理,温柔可人的形象表现得深入人心,格外出众,也让不少观众再度称赞琼瑶的选人眼光。
秦岚曾被琼瑶描述为“秦岚一滴泪,天上一颗星”,在《还珠格格》第三部中,秦岚出演了“知画”一角,此后又在《又见一帘幽梦》中则饰演了“绿萍”一角,均凭借精彩表现成就经典影视形象。在琼瑶剧中,秦岚虽集中出演“反派”,但她也通过非常出色的表演将人物的复杂性展现得淋漓尽致,增加了观众对于人物自身的怜惜与理解。
今晚,她们也发文悼念琼瑶,“愿您超然洒脱翩然如归”“终其一生浪漫的您,是火花也是雪花”。
这之外,还有甄珍、萧蔷、陈红、马伊琍、黄奕、金铭、阚清子、李晟、海陆等,在她们的事业发展阶段,成为琼瑶女郎也是颇具影响力的重要一环。
曾饰演《还珠格格》第三部中小燕子一角的黄奕悼念时特别强调:“琼瑶阿姨对我人生的影响很大”,同部作品中出演紫薇一角的马伊琍也悼念表示:“少女时在您书里做梦,青年时在您戏中做人。感恩相遇,愿您天国里依然自在逍遥。”
除却这些优秀、有代表性的琼瑶女郎,许多知名男艺人,比如刘德凯、秦汉、马景涛、焦恩俊、周杰、苏有朋、保剑锋等,也因琼瑶剧而令人生有了新际遇,就此展开星途。
3
逐爱者琼瑶:
为爱而生,为爱而写
“我为爱而生,我为爱而写。”这句话印在作家出版社最新的琼瑶作品大合集扉页上,映照出她逐爱的一生。
琼瑶像母亲,在感情上敏感、脆弱,喜怒哀乐也比别人的感受更加强烈。在第一段婚姻走投无路时,她曾经寻求母亲的建议,说了种种不能离开前夫的理由,母亲的话让她醍醐灌顶,下定决心离婚——
“一个鸡蛋你吃一口已经知道它是坏的了,你还继续吃下去吗?”
某种程度上,这句让她在几十年后仍然记忆犹新的话也诠释着她对于爱情的理解:她要率性,要热烈,要唯美,不接受杂质。
在《我的故事》后记中,她曾这样回顾自己的过往:“我一生中,坎坷的岁月实在不少,痛楚的体验也深,我能化险为夷,完全靠我自己的迷信,迷信人间有爱就是最大的原因。假如有一天,我发现世间的人,都失去了爱的本能,我相信,我的精神支柱也就会随之倒塌了。我但愿,这一天永不会来临的!”
爱情是琼瑶笔下永恒的主题,她作品里的人物总是拥有浪漫的灵魂,他们追逐轰轰烈烈的爱情,自由极致地表达爱恨,无所畏惧,恣意潇洒。她鼓励大家:“亲爱的你们,要勇敢,要活出强大的‘自我’,不要辜负来世间一趟!这世间,虽然不是十全十美,也有各种意外的喜怒哀乐!别错过那些属于你的精彩!”
对琼瑶而言,爱情是一种信仰,首先应该要相信。“很多人都说我小说中的那种感情是不存在的,但是你要是真的轰轰烈烈爱过,你就会觉得这种爱是存在的。”琼瑶并不否认自己笔下爱情的珍贵,“不一定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能碰到,这绝对是特例。我的小说里都是特例。”
在琼瑶的笔下,爱情有多重面貌,甜蜜的、冲动的、极端的、苦涩的、绝望的······不同的作品对爱情的呈现并不一致。“我心目中没有完美的爱情,只有深刻的爱情。深刻的爱情并不见得完美,也不见得会带来喜剧收场。”
或许也是因为这样,她很少在小说里描述婚姻。“我的作品一般只写到结婚就结束了。婚姻是很复杂的,要经历很多争吵、相容,很难写的。”琼瑶理想中的爱情是两个人白头到老,觉得恋爱要轰轰烈烈,但结婚却一定要适应平凡的生活,“一起慢慢变老不是最浪漫的事,最浪漫的事情是一起慢慢变年轻。”
从70后到90后,许多人都曾在少年时期为琼瑶故事里的爱情动容,心生向往。尽管也有人曾批判她笔下人物为爱不顾一切是恋爱脑、太疯狂,但琼瑶仍然启蒙了不止一代读者的感情观。
在琼瑶全集的豆瓣短评区,有读者留言说:“我很好奇,为什么我在读书的时候,会对那个时代的小说那么不以为然,甚至不屑一顾,瞧不起。琼瑶确实是给所有的读者一个梦吧,为了很多的人性与爱情不断流泪的梦。然后呢,等我们长大以后,发现它是一个梦,一个做出来的梦。可是啊,人如果没有梦,又怎么能活下去呢?”
留言写于2016年,而早在五年前的2011年,琼瑶就曾跨越时间给出呼应:“我想一直到我生命结束的那天我都一直有梦,我是这样的人。”
有人说她的作品不食人间烟火,琼瑶不置可否:“我自己只是觉得我追求的是一种美的东西,当然社会上有不美的东西,只是我不去写。”她还说:“我相信我的作品里有一种很纯的东西,有一点诗意,有美感,绝对的美感。”
美是她终极一生的追求,直至生命尽头。在告别的最后时刻,她红衣似火,娓娓道来,只留下远行的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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